万物展姿,春和景明(第三更,正文完)
作者:蹦蹦号飞车      更新:2022-08-28 16:56      字数:5607
  几经周折,万姿终于见到他了。
  房间很小,床也很小,轻易就占了一半空间。他连腿都伸不直,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睫毛倒伏着,长而浓密,在眼下镌出柔顺的光影,其他五官也是极干净的,看起来很是乖巧。
  幸好,梁景明只是在睡觉。
  然而细细端详,万姿一颗心又提起。
  他脖颈处露出一点衣服,是层迭的毛衣和夹克。她清楚他向来整洁,从来不会把外出衣服穿进被窝。
  除非真是觉得冷极了。
  而床旁边的桌上,还放着一个外卖塑料袋。外面钉了张收据,列明内含的药品,下单时间是凌晨时分。
  被提起的心仿佛一路升高,哽在她的喉咙,咽都咽不下去。
  原来昨晚通话时,他声音哑鼻音重,不是因为他在哭。
  是他在生病。
  的确,淋了那么大的雨,怎么可能不生病。
  可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没有想过关心一句。
  发着愣,无意识抚了下塑料袋,发出窸窣响动。没等万姿反应,床上人已醒了过来。
  眼睛睁大了一瞬,但很快再度眯起,不知是莞尔还是又睡着了。
  更不知是梦游还是真看见了,他抬手去寻她的衣角,闷着迷迷蒙蒙的懒音。
  “我在做梦吗。”
  “没有。”
  笑完全是情不自禁的,万姿在梁景明床沿坐下。
  “我联系不到你,就来找你了。”
  而他也笑,顺势埋入她怀中。
  “我昨晚感冒了。”
  高挺鼻梁抵在小腹,勾起暖暖的痒意。她感觉得出,他尽情浸在她的气息里。
  明明不是什么奸诈油滑的人,可一松懈下来,永远都像大型猫科动物在撒娇——
  收起所有浓烈情感,轻描淡写地告诉你,只留一点点委屈,然后翻起肚皮。
  求摸摸,求抱抱。
  “很难受对不对。”
  怀中仿佛端了满满一碗水,皆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柔情。
  她不但摸他抱他,还亲了亲他的发顶,一路流连下去。
  “你都不告诉我。”
  “我猜你在休息,自己吃点药就行……对了,别离我太近,小心传染。”
  避开她的吻,又翻回被窝,可他终究忍不住,伸手和她牵着。
  “睡一觉好多了,就是有点头晕。”
  “那你别说话了,听我说就好。”
  指尖如笔,在他掌纹上划来划去。似乎这样不用开口,就能改变人的命运。
  踌躇了好一会儿,万姿还是抬起眼睛。
  “梁景明,不要参加那个管培生计划。”
  “至少不要因为我。”
  只见男人猛然坐了起来。
  起身太快,本来就头晕,他怔怔地盯着她,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是,我知道了。”万姿又笑,捏了捏他的脸,“我找过冯乐儿,她都跟我讲了。”
  然而这次,梁景明没法跟她表情同频:“……问题参加就会有房子,我也申请到了……”
  “这帮搞计划的资本家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他们只是用房子吊着你,要你签一份长期的卖身契。而且条款非常严苛,你要么付一大笔违约金,要么十五年不能跳槽你知道么?”
  “可礼裕和金碧无论哪个,都是很有名的公司了……机会挺难得的……”
  “那你一心学建筑的意义是什么?万一你最后阴差阳错去了金碧,你可以接受整整十五年从事博彩业吗?”
  “……计划也有建筑相关的岗位可以选择,我可以去礼裕发展——”
  “你确定要去礼裕?”
  目光比话语更像拷问,万姿瞪大了眸,一眨不眨。
  “要去你爸爸曾经待过的公司?曾经害死你爸爸的公司?”
  梁景明不说话了。
  脑袋慢慢垂下来,遮蔽住表情。牙关是咬紧的,可丝毫不见狠厉。他跟只犯错的小狗一样,飞快抬头瞟她一眼,又转瞬低了下去。
  看起来挫败又伤心。
  “我知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我心领了……你也很厉害,申请计划的人肯定不少,能拿到offer很不容易。”
  怎么舍得他难过,何况她与礼裕与丁家不过一丘之貉,一次又一次,为痛快为私欲,有意无意把他反复折磨。
  更可耻地是,她还不敢说。
  强忍着愧疚泛起,万姿再度抱住他,一下下顺着他那寸头,真像在安慰一只小狗。
  “你很优秀又还年轻,应该做你想做的事情,以后有的是赚钱的机会,何必这么着急呢……而且我从来也没说过,我很想要房子啊……”
  “可是我们在一起,我没有内地户口没法落户,很浪费你的拆迁名额。”
  神色登时凝固,伸出的手悬停在半空。
  心如电转,只在一念之间。
  万姿彻底回过味来——
  难怪在不同房型里,他一定要挑最贵的叁房,即便代价是捆绑最长的工作期限。
  礼裕集团开发的楼盘定位中产,无论地段何处,叁房单位售价不会低于一千两百万港币,大概折算一千万人民币,约等于小城两套拆迁安置房——
  他一直记得这件事,虽然表面上从未显露。
  这是他拼尽全力,能给到她的补偿。
  虽然根本不是他的错。
  “……”
  感动、震惊、惶恐溢漫而来,满腔愧疚再也按捺不住,万姿只剩恍惚——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真的不值得……”
  “你当然值得。”
  凝视着她,毫不犹豫地,然而梁景明又停顿片刻。
  “不过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一直都没有……”
  “我申请这个管培生计划,另一部分原因是想拿到offer以后,再跟你坦白接近你的事情……我想着两件事对冲一下,你可能就不会那么生气了,可以原谅我。没想到你发现我隐瞒的速度实在太快……”
  “但我真的打算主动跟你坦白,真的。”
  “傻瓜,我早就不生气,也早就原谅你了。我……”
  有那么一瞬,所有忏悔几乎冲口而出。但万姿还是忍住了,实在太贪恋眼前的幸福。
  即便这幸福持续多久,她就要苦痛多久。
  “我也不在乎什么房子,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就我们两个人,好好地。”
  “你想清楚了?”他的笑容霎时绽放开来,“我们不分手了?”
  “你觉得我们有分过手?”
  双手抱肩,故意板着脸,可她装腔作势不过半秒,立刻向前倾倒失去重心——
  她被梁景明紧紧搂入怀里。
  这张脸这个人,无论看多少次,每次都能唤起她的心悸。
  她好喜欢他这副模样,身体滚烫,却不是因为发烧。纵情又禁欲,想疯狂吻她又生生忍着,眼神炙热得恨不能吞她入腹,却也温柔得爱她入骨。
  他就像太阳,一轮毫不自知的太阳。温暖,耀眼,光芒无垠,纯洁得不沾染半点阴影。
  而她便是神话中,那个离太阳过近的蠢货,明知道蜡制翅膀正在融化,明知道即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必须承受痛楚,拥抱辉光。
  爱抚他,回应他,呼吸急促地起伏,迫切得仿佛永诀。可以经受住钻心般的灼热,可实在受不了跟他有所隔膜。
  以至于他夹克兜里有个东西硌着,她下意识去掏——
  “诶所以你有找到……!”
  是卡地亚的小红盒,曾装他们对戒的那个。失而复得的喜悦澎湃而来,不顾梁景明阻拦,万姿瞬间打开——
  然而,除了她丢掉过的对戒,另一个收纳凹槽也是满的。
  有一枚钻戒,在熠熠生辉。
  她呆住了。
  他也呆住了。
  “……为什么什么都瞒不住你呢……”
  相对无言是一场拔河,梁景明率先崩溃着,松开绳索。
  可骂不得怨不得,他只敢皱眉苦笑,对她呜咽地——
  “而且你为什么速度总是这么快……我都还没准备好……”
  但比声音诚实的,是身体。
  他已然单膝点地,跪下来了。
  这是一场没有排练的求婚,甚至不算求婚。
  只是一个凡人,臣服在另一个凡人面前,用肉身抵抗时间,祈求她给他一份神圣的长久。
  脆弱而孤勇。
  “万姿,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要婚姻。老实讲,我本来对结婚这件事也没什么概念,觉得我们只要在一起,一辈子只拍拖也没有关系。”
  “但昨天在机场,我买了这个戒指。想着如果我们可以重归于好,我一定要求婚。”
  跪得笔直,他望着她毫无保留。抑住微颤的唇,却抑不住眼泪如潮水上涨。
  决堤就在开口时。
  “因为我发现恋爱太松散了,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在越南的时候你丢下我,交往了这么久,你一样在新加坡也丢下我……”
  他眼眸很亮,可泪光更亮,破碎地流过下颌,混合声线破碎地震动。
  “我很难过,很没有安全感。”
  “你说人对感情的敬意,没有对规则的敬意可靠。那我想要规则,我想要法律的保护。”
  “我想要结婚。”
  “我知道这很自私……但万姿,有跟你结合更紧密的选择摆在眼前,原谅我,我不能不试……”
  甚至没有拿出戒指,他只是徒劳地举起首饰盒。撞上她的死寂,他低垂下目光。
  爱这件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用——”
  “好,我答应你。”
  “我们结婚吧。”
  声音混在啜泣里,可她根本不知晓自己在哭,只觉得有热融融的东西流下,那是她的蜡制翅膀在一点点融化。
  她知道她要死了,但她不在乎了。
  她要熔进太阳里了。
  “我好失败,怎么会让你没有安全感。”
  也跪下来,她捧着他的脸,拭去他那眼泪,代替他酸楚地流。
  “梁景明,你已经是我的家人了,是我自己选择的家人,你要什么我都要给你,我想让你开心。”
  “你想要结婚,我们就结婚吧。”
  她眼里都是他,只有他,看着他怔愣的面容慢慢变亮,像被笼罩着一束圣光。
  她看着他欣喜得说不出话来,发着抖从盒中取出戒指,连同他的希冀,递到她的面前。
  这是承诺,也是荆棘牢笼,用世界上最坚硬最璀璨的物质铸就,即将刺在她的指间,也扎在她的心口——
  于是她自愿地伸出手来。
  让他无知无觉地开心一辈子吧,即便代价是要她一辈子背负内疚。
  一点点靠近幸福,一点点远离自由。
  她仿佛坐在行刑椅上,等待人生中最后一次注射。毒药如蜜,痛苦而解脱。
  然而就在指腹碰触冰冷时,她听见他说。
  “但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他真是小狗,被生活欺负惯了的那种。
  有海量食物撒在面前,他第一反应不是冲上去大吞大嚼,而是抬眼望向给予的人类,被这快乐冲击着,又因这快乐惶恐——
  “不要因为我生病就可怜我啊。”
  笑意再也无法抹去,可他认真地望进她眼里。
  捕捉她每一瞬神色,就像在捕捉稀有蝴蝶。在手中摸一摸,又让它们飞走。
  “我也不想你委屈……你真的想结婚?”
  “你会开心吗?”
  心脏仿佛在霎那间爆裂开来。
  万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踉跄地彻底跪坐,双手掩面,泪从指缝落——
  “我没有资格……”
  “梁景明,是我害死了你爸爸。”
  还是无法拥抱太阳,她可以接受肉体被生生烧灼,在余生的每分每秒。
  但良心却经不得一点照耀。
  “五年前,是我帮丁家压下了报道……关于你爸爸的事情……我还出了很多糟糕的主意……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知道错了……”
  近乎绝望地,她等待着他的震怒。
  然而转瞬间,她却被紧紧箍住——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
  这谅解来得太快太顺畅,万姿抬起头来,难以置信——
  “……你知道?”
  “很早之前,冯乐儿的秘书有告诉我,在我拒绝继续有目的地接近你以后。”
  轮到梁景明擦掉她的泪,把她揽在怀中。轻吻落在她发顶,连同抚慰的眼神。
  “他应该想让我讨厌你……毕竟如果我完成任务,这也对他有利吧。”
  “但我猜你不是故意的,你应该根本不记得这件事……要不然以你的性格,你该有多难受啊。”
  “就像现在。”
  他凝视着她,勾了勾唇,有点忧伤,有点无奈。
  她不知道在无数个沉沉黑夜,他如何独自辗转反侧,慢慢地熬过。她只知道因为他的怜悯,她心里那副多米诺骨牌正倒塌得噼里啪啦,溃不成军。
  直到最后一个。
  “还有一件事……”
  “你爸爸会出意外,主因是工期太赶了,丁家人急着来看进度……当时我跟丁竞诚为了出去玩,有提前巡视时间,我不知道提前了几天……”
  可这一次,梁景明显然是不知情的。
  见不得他凝固的神色,审判到底逃都逃不过,万姿再次涌出泪水——
  “但我真的……不知道有这么大的后果……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
  然而下一秒,她又被无穷无尽地包裹。
  亲吻已然控制不住地,散落在她额头。他像在告诉她,也像在告诉自己——
  “都过去了……现在不要想这些了……”
  “我已经失去了我爸,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
  胸臆顷刻间被撕扯开来,极致的苦涩极致的甜酸。有那么一瞬,她情愿他恨她。
  事到如今她才惊觉,宽恕就是最好的惩罚,她嚎啕大哭地扯着他——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根本不值得……”
  “我该怎么办……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而梁景明也在静静地流泪。
  低头俯视她,却如同一种仰望。
  “那就多爱我一点吧,像以前一样爱我吧。”
  只见万姿怔住了。
  红着眸,头发散乱,皮肤因熬夜有种薄透感,这不是她最美的时刻,却也是她最美的时刻,他甚至舍不得眨眼。
  然而他却失守了唇,在短暂的黑暗之间。
  先是浅啄,轻易叩开他的牙齿,再一点点纵深开来,舌头缠绵着长驱直入,反复交缠,平息他的每一处不安。
  又湿又热,还有眼泪的苦涩。天堂没有这般悲怆,地狱没有这般甜美。
  他情不自禁偏过头去,阖上眼睛,把她抱得更紧。
  欲罢不能,悲怆而甜美。
  这是人间之味。
  “我感冒了——”
  勉强维持该抽身的理智,又破碎在她出声的一瞬。
  绝望得像是呢喃,只有他听得清晰。
  “梁景明,感觉到了吗。”
  “这就是我爱你的程度,我就是这么爱你。”
  “我不仅像以前一样爱你,还像你爱我一样爱你。你之前跟我说,你不会对别人,再有这种感觉了。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也都记得,我同样想告诉你,我也不会对别人,再有这种感觉了。”
  “我宁可被你传染,跟你生一样的病,体会一样的痛苦,为你的开心而开心,跟你一起度过剩下的人生。不要再有秘密,不要再分开了,你不能没有我,就像我不能没有你。”
  “我就是这么爱你。”
  她笑起来,挤出最后一点眼泪。
  “我没救了。”
  水滴晶莹地淌在脸颊,似坠非坠。
  是他在长久的战栗后,最终起身,轻轻吻去。
  “不,我们得救了。”
  戒指不知已丢在何处,他们再度拥抱在一起。
  在狭小的招待所,在浩荡爱河,在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太冷了,他们不过是两只孤独的小动物,敌不过命运的摆布,流浪邂逅在诺亚方舟,约定一起捱过漫长冬天。
  谁都不知道,暗无天日的冬天会持续多久。但他们会一直抱团取暖,互相依偎下去。
  直至万物展姿,春和景明。
  光照大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