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作者:
它似蜜 更新:2022-08-29 21:40 字数:10485
“红色飞车跑远了,并没有停下,在店里我能听到它经过的时候放着很吵的音乐。”
“后来我对人造人的看法就产生了改观,我想,那个小伙子看到孩子,有保护的本能,或者是因为他看着jo长大,对jo产生了感情,总之都是人性的某种外露吧,和机器,和以前人们爱用的牲口,都是不同的。他们至少是懂得护家的狗,在共情方面,也比上层的那些财阀和大官们要好。所以我丈夫再请一大堆人造人到家里吃饭,我也没那么反感了,他自费做的那些神叨叨的研究,让家里揭不开锅……我也不再天天跟他吵架,”说着,先知忽然顿了顿,“但jo还是死掉了,在她两岁半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给她起一个上学用的,正式的名字。她是被我丈夫杀死的。”
“我丈夫总是相信在地外有着比我们先进几百亿年的文明,从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开始,文明就起源在这个宇宙,也随着宇宙的膨胀逐渐进化,维护一切的平衡。那种文明的进化不是从单细胞到生命体、从海洋到陆地的低级进化,远远超出人类理解的范畴,但是,他们也可以降级甚至降维,就像人类把自己画上纸张,放在屏幕里,他们能够以我们能够感知的形态出现在我们的世界,对人类的发展造成影响,这种影响也可以称为校正。”
“所以实行校正的角色叫做校正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族群,都不是……校正者不能拿个人和群体来定义,自古以来的传说中,上帝、梵天、伏羲……凡是有关创世神的概念,描述的都是这样的存在,”先知幽幽说道,“在我丈夫眼中,玛雅文明的降世和消亡就是他理论的佐证之一。他经常去实地调查,也带我去过两次。’玛雅人在校正者的帮助下取得了昔日的辉煌,也正是因为进行得太快,没有按照校正者要求的方向和进度发展,所以又在一夜之间被抹除。‘他总喜欢这样说,’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这是他经常念叨的一句诗。他说他做过几场梦,并且坚信那些都是校正者给他的提示,世界要灭亡了,被提示的他可以把地球掰回正轨。”
“那个提示就是,他需要一个祭品,把祭品送上太空,告诉校正者他的领悟,否则人家看管整个宇宙,是没有闲工夫注意到他的。再也续不上的单方面梦境让他绝望,所以他就杀死了jo,最纯净的人类,我们的女儿,他dna的容器,”先知的声音中盛满了悲伤,因此也显得怪异,很不像她自己,“他把她做成……没有人样了,涂满他自己的血,放在从玛雅废墟带回的石棺里,让我把她送上太空。”
“我照做了。jo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丈夫,虽然他已经疯了……哈哈,那时的我真是年轻!我费尽心思,动用所有够得上的关系,让女儿搭载一架不会返航的民用探测器,永远离开了大气,我想,这样做了之后,丈夫应该就会死心了。”
“但是他没有!他仍然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等着校正者给他反馈消息!剩下的时间,他和他的人造人朋友们待在一起。在我准备杀了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了一段时间,太巧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疲倦,冲淡了杀他的念头,然后他和我说,他已经见过了神!校正者把他看作救世主的备选之一,但也仅仅是个备选而已,他的竞争者是个年轻的商人,和他一样对进化和宇宙着迷,也一样洞悉校正者的存在……”先知突然笑出了声,“陆汀,你也在听吧?那就是你的爸爸!我们的总统先生!”
陆汀的毛衣已经被冷汗浸透,大衣套在外面,兜着风,把他吹得遍体生寒。他攥紧同样冰冷的拳头,攥到邓莫迟的肋骨,对洞口叫道:“我早就猜到了!”
“哈哈,哈哈,那就好!”耳麦里又传来混沌水声,是先知又在营养液里疯狂游动了,“你的父亲是校正者的信徒,你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是校正者留在这个世界的怪胎,也算是半个校正者吧!知道和这种’人‘相连的结果是什么吗?你从骨头,到灵魂,永远保存他的印记,他无论在宇宙何处,永远能瞬间找到你的存在,你就是他绝对的所有物,一秒不停地拿捏在手的雌兽和工具,必须要服从他,迷恋他,崇拜他,到你死了也不会停止。这么说来,你也很适合去当祭品呢!就是这样,怪胎可以逼我把我不想说的全都说出来,我逃不过他,我逃不过他!但他控制不了这其中有他不愿听的事,有你不愿听的事!”
陆汀听到身后人群的又一次骚动,上千个人,在这荒野月下,就像被烈风吹出萧萧响动的上千根草,但他们又立刻极为顺服地静下来,齐刷刷地,垂首跪倒在地。
“你最好不要激动,”耳机里是邓莫迟的声音,“他们在替你下跪。”
先知大笑着问:“否则你会怎么样?让他们再磕头?干脆再去死?”
“我会让他们进来,打碎你的玻璃,”邓莫迟淡淡地说,“帮你去死。”
水声渐渐安静,或许先知也终于明白这个道理,邓莫迟的两个目的已经达到——从她脑中挖出真相,让她在她一手创造的生物目前生不如死,所以现在,她的命没那么值钱。
小绿人们也纷纷再度站起,陆汀看他们,好像每个人都显得有些迷茫。
“我的营养液正在流失,”先知的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镇静,“已经流掉四分之一了。你还是要我死。”
邓莫迟并不回话。
“刚才说到……我丈夫的竞争者,”先知再度开口,八成是被逼无奈,她甚至说得很急,就像是要赶在营养液流干之前把一切都说完,“有着杰出的能力和强大的野心,但最后他还是失败了,校正者选择了我的丈夫。我们来到一片无人区的空地,就像有地图指引,接着,我和丈夫,还有他一起带来的十几个人造人朋友们,眼睁睁看见一架飞船在地上凭空出现,就像聚沙成塔,从另一个空间的传送……它逐渐地被无数粒子堆叠起来,变得庞大而完整,不是幻觉,我们全都坐上去,真的飞上了天空。它在雪地上投出乌黑的影子,我的丈夫看着它,给飞船起了名字,last shadow。”
“他说这会是人类死前最后看到的影子。”
“就是这样,和飞船一同凭空出现的,还有我丈夫的能力。他可以读懂人心,也能控制,他看到人类的跋扈,还有他说的那种执迷不悔,也看到人造人的想法和境遇,更加确定了,后者才是最美、最该存活下去的生物,”先知的声音更近了,也少了些窒闷,好像她不再高高在上地浮在液缸顶部,慢慢沉下了池底,“校正者之所以选择了他,也是因为他从心里赞同校正者对地球的’校正方法‘,让大部分生物死去,给地球一个教训,从而达到资源的平衡。这是那个跨国公司的年轻老板所拒绝的。制造死亡最高效的办法就是战争,很快就被发动起来了,那些庸庸碌碌的人造人,数量多极了,被轻而易举地种下反抗的想法,只要能控制意识,那又会有什么不是轻而易举?最后人类的领地一点点陷落,都城就是最后一座需要攻破的城池。已经逼到海岸线了,但我的丈夫却在最后遭遇了失败。”
“last shadow当然不是被原子弹击沉,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无法对它造成伤害,是我丈夫自己把自己沉进海底,要守住这个秘密,因为他的军队在最后的时刻,莫名其妙地,开始崩溃了。战士没有被击中却成片死亡,都是自杀,战机开始相互攻击!他最后给我的通话是,他错了,违反了承诺,所以校正者出手了。”
“他抱有私心,那些死去的生物,他想让他们都是人类,”顿了顿,先知又道,“人类灭绝之后,就是人造人统治世界。这样的举动恐怕又破坏了校正者所要求的平衡!所以,哈哈,他被施舍的成功,又被夺了回去!”
有劲风从洞口冲出,撞在陆汀脸上,就像洞内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在撕扯,使得他身后的人造人们时而癫狂,又时而平静。但这种对抗也没持续多久,显然是邓莫迟占了上风,先知只得继续她的讲述。
“我在那场核爆中受了重伤,但没有死。我丈夫的能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这也是校正者的旨意吧!我只能看穿和控制人造人。同时我也不再是我,丈夫的意识和部分记忆也一起归我所有了,这块土地,还有守护这块土地的绿色石头,都是先前校正者留给地球的后路,原本应该在战争胜利后启用,我在逃亡时找到了它。但它是死的,需要被激活!可校正者没有给出下一步的指引。该如何再次和他们取得联系……我只想到了祭品。”
“所以,你的妈妈,你明白了,但也再听我说一遍吧!我伟大的新神啊!”先知又开始荷荷冷笑,“你就是祭品生下的东西。她被我控制,心甘情愿地上了太空,和她一起的有各种性别、年龄、种族的人造人,有活的也有死的,毕竟我不知道校正者想要的是什么,但全都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像退货一样!只有她,这个年轻漂亮的妓女,发生了一点变化。她怀孕了。这件事是在哪里发生的,过程又是什么,她全都说不清,但她身上千真万确,有了校正者的血。”
邓莫迟不为所动,陆汀却听到他粗重的呼吸。非常克制,只有几声就归为平静了。
“但她的血是没用的,只有你的血有价值,”先知又道,“你刚出生几天,我们就采走了一大杯,真的激活了绿石,它烧起来,给了我们绝对的庇佑!你也没有因为缺血死掉,或者有任何不健康,还真是个有用的婴儿啊。可你慢慢长大了,还是和婴儿时一样天天傻笑,被你爸妈养得好单纯,这放在一个十岁的家伙身上就是没用了吧?所以我就杀了你怀孕的妈妈,想试试看,给你点刺激会不会不同。”
邓莫迟仍然一言不发。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把自己家烧成焦灰。可是后来怎么又不行了?你那个废物老爹天天揪着你打,你怎么又变回正常人了,还会被他打哭?瞎了一阵,眼睛变绿,怎么其他都不发生,还是那么没用?可是我找不到和你妈妈一样能刺激你的东西,对于你那两个弟弟妹妹,你的感情也很漠然,就像那个清高的商人新做出来的功能性人造人一样,都是机器,”先知得意地说,“所以我就等了下去,等我的在这里的族群渐渐壮大,我生产我随用随弃的工具,也等你长大,对那两个小东西渐渐有了些习惯性的感情。果然,看到你妹妹惨死,你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了,但果然又疯了!”
“但又出现了你!陆汀,你还有你的爸爸,为什么总要和我作对?”先知阴惨惨地问,“校正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血脉、保险栓、最后的生机……怎么会对你这么一个资质平平头脑简单的omega动真感情?被我植入了我丈夫的记忆,却还是觉得你存在,回去杀总统也失败,又和你相遇,还因为你动摇,从给我帮忙变成和我合作再变成反过来控制我?我明明诚心诚意,想履行校正者的旨意,可校正者怎么不安排你的死亡?”
“不好意思,”陆汀强压着冲入洞中的欲望,“我就是活着。”
“哈哈,那你还真是命大,掉下酸湖都没死成,还让怪胎想起了一切,也连接了一切……也好,这就是最后一次升级!那三颗球,你们应该看过吧?地球上所有的绿石,都与他相连,就像是他的骨肉,所有的意识也是,都是他的神经元!他闭上眼就感受一切,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这就是代价!”
“但无论怎样,都来不及了,校正者一定能感觉到,在这星球上有他的孩子,这么迷茫,这么痛苦!深陷于凡人的泥沼。他会回来的,完成他要做的,让地球恢复清净,最好全都死成灰,然后再从单细胞开始——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的夙愿!我和我丈夫是不同的,人、人造人,都是一样肮脏,唯有自由不是!用不了多久,你们所有人的灾难就会降临了,我的愿望也完成,那我死了又如何?又能如何!因为没有见过奇迹,你们就把我当成疯子,陆秉异是最可笑的,还在垂死挣扎,当年他说他会找出更好的救世方法,你看他找到了什么?也是让人去死!根本就没有区别,你们就等着吧……”
营养液就像要流干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干涸。
“那你就是最脏的那个,”邓莫迟道,“都是剥夺别人的选择,你和你嘲笑的陆秉异又有什么区别?”
先知又开始尖叫了,是垂死的,没有力气再去狠撞缸壁。但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是乍响了一声,陆汀周身都是一凛,顾不上其他,抬步往洞里冲去,却听邓莫迟在耳畔吼:“回去!”
“玻璃是我打碎的。”他补上一句,就像是想让陆汀放心。
陆汀灰溜溜地退回去,只恨不能把耳麦塞得更深,他不想错过任何响动,但洞里却又迅速地静了,先知不再尖叫,陆汀能听到的,只有一些粘稠的摩擦声,以及邓莫迟的呼吸。
他告诉自己,你要乖,要相信他,隐约觉得已经发生了什么,余光不经意一扫,接着就转过头,盯着天边泛白的那一角,不再挪得开目光。
陆汀看到金星已经升起。时间过得好快,仿佛被压缩了,压着的是方才听闻的无数细节,有罪恶的泥、残忍的血河、邓莫迟未曾提及的苦难……值得全体人类去哀悼的一切,这也像是磁极压在陆汀身上,要把他压扁。而那颗明亮的星就是磁极的另一端,他看着它,宇宙巨大的漏洞仿佛呈现面前。
他也想到校正者,先知反复提及的名词,也就是神?他们是不是永远冷酷无情,也永远绝对正确?至于古远的传说、禁谈的宗教、玛雅残破的雄伟……那些消失在历史角落中的,是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站在时间的长轴上,从现的节点向回看,人类所能了解的说到底是不是太少了。还有那些魔法、神灵与疯狂的梦境,是不是已经不属于这个末世,不属于归化于理性太久的头脑了?
但无论如何,神不应该与死相连,神要做的,不是创造和爱吗?陆汀能感觉到,疼痛已经涟漪状地扩散到了每个人身上,他身后那些麻木的功能性人造人们,终究不是萝卜和草,听到自己被利用、被抛弃,也听到灾难的预言,竟纷纷哭了起来。
站在哭声中,陆汀想,活着的事物,都不会希望自己无足轻重。
风把呜咽搅乱,风又绕着他们打转,倾倒扭曲如鬼哭的啜泣,被混乱缠绕着,陆汀把耳机声音调到最大,还要一直自我安慰似的按着调音键,依稀辨出几声闷响,像是邓莫迟在劈砍着什么,很快就变成脚步,是邓莫迟在往外走了。
可邓莫迟并不说话。
阳光茂盛起来,保持着初生的赤红,穿透薄膜也盖过金星,把茫茫穹窿照彻。几乎是同时,山洞中也山洞出乱光,竟像是火,打亮那原本幽深的背景,邓莫迟的影子就在浓烟之中,向陆汀靠近。
当他站在洞口,火已经烧穿了石头,整块山脚随之崩裂,火浪窜出来,立起高墙,把众人所站的石滩照得熊熊。而这与以前的火又像是有所不同,这次尽在掌握,邓莫迟左手拎着一把长刀,右手拎着一颗连着脊骨的、泡得变形的头颅,目光掠过陆汀的脸,看向那群哀哭的人。他的刀和他的眼一样闪烁阳光,他踏出的脚印沾着泥土和营养液,都是脏污,人映着他自己的火,却高贵而美艳,一如神明,手持银刃,要去鞭挞众生眼中跳动的猩红。
但他却把刀子立在地上,插在两颗石头的缝隙间,这刀细看竟也是碎石组成的,一立下去就崩裂成细小的块,邓莫迟就像是掌握了一些凭空造物的能力,却不完全,只能在山洞中就地取材,做出一把粗糙的石刃,割掉她的头,以及插满管子的脊柱。
石刀的刀柄也是粗粝的,他左手的手心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滴着血珠,却不看一眼,只把那颗头颅丢在脚下,任它滚至那些六神无主的人造人面前。
“你们走吧。”他说。
“我们走了,要干什么,要去哪儿?”层层叠叠的声音都在哭泣着问,“我们可以去哪里?”
“除了这里的任何地方。”邓莫迟的声音不大,却像是能传遍整片原野,回声般充斥薄膜中的每一个角落,“不要逃避自由。”
话毕,天色又变了,红日不再,整片天顶流动起爆炸一样的绿波,比不久之前展示给陆汀的那种“极光”要动荡太多,就好比是一种正在冲涌的绝望和愤怒……邓莫迟就像是心意已决。与那次邓莫迟牵着他触摸绿色时一样,陆汀抓住邓莫迟的手,在弄疼伤口和沾上先知的液体中他选了后者,朝绿光最盛处看去,那正是绿石沟谷所在的方向。
薄膜即将消逝了,从源头撕裂,这片“桃源”正在崩塌,而它的主人眼中寂寂,无欲无求,只要毁了它。
第72章
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失去薄膜的保护,冷冽风雪就像冲垮大坝的浪潮一样冲撞直下,无需多久草叶就会掩于雪中,土地也会遍布霜冻,连凶猛的火焰也会被扑灭,那些纤薄的大棚、精巧的房屋,在高原的真实气候下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纵使是想留也留不成了。
人造人们只是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有一个起头的,转身朝山后的停机区狂奔过去,接着便是一哄而散,那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也跟着他们,刚刚还虚弱得要坐在地上,现在却是健步如飞。谁都不想被落下,飞行器都是有限的,登不上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很快就有直升机腾空,逆着大风艰难爬升,越过山脊,出现在陆汀的视线中又迅速地远离,之后还有飞船、轻型探测机、重型运输机……进出不再是需要许可的事,凡是插了翅的,就去飞,化成一个个渐小的光点,湮没于天空泼白的角落。
唯有last shadow还守在石滩一侧,大火投出它忠实且默然的影子。
陆汀已经冻得发僵,尽管他事先穿了厚实的衣裳,还在裤管和袖口内侧装了保暖环,这风雪还是太沉,呼出的热气也被卷得稀薄,带一点湿润,好像随时都会冻上冰碴。然而邓莫迟所做的只是把他牵上去的手塞回他自己的兜里,免得被冷空气割伤,其余的时候,邓莫迟一动不动,站得笔直舒展,仿佛也不会冷,只是眺望山脊对面,人造人们逃亡的“空中通道”。
有趣的是,邓莫迟并未对任何人施加任何意识上的干涉,每架飞行器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样的方向,都是朝着日头,一个接着一个。或许在这种时候的集体行动能让人暂时感觉到某种程度上的安全,也仅仅是暂时,离开之后,他们就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进入城市或是荒山,他们会怎样学着生活,这都是太没定数的事。不过邓莫迟集中精力所要保证的只是周围环境当前的相对稳定,帮助众人离开此地,他也只会目送他们一段。
在这之后,剩下来的,就是邓莫迟自己的事了。
他没有工夫去琢磨慈悲,因为他自己所陷入的比人造人们深上许多,一架飞行器带不起来。在某几秒,邓莫迟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萌生了就此打住的想法。就此打住,即为停止一切,包括欲望、恨意、可能失控的他自己。这念头并不古怪,也没有失去理性,甚至说得上是常年盘亘在邓莫迟心头,只不过此刻冒得更高。如果他的生活一成不变,那他现在当然可以继续什么都不做,谁的死活都无需去管,也包括他自己的。世界乱转,只有他保持静止,在原处席地而坐,雪埋住肩膀也没必要去拂,只要确认拿刀的不是自己的手,那等待一个结局又多么简单。
旁观世界的消亡和再生,这对他来说也未尝不可。
因此,方才不动是为了极力控制自身,帮那些人走,现在不动却并非为了任何,只是邓莫迟不想走了。先前他挨过不少重锤,也就着血吞下很多的疼和绝望,当然想过极限是什么,到了哪种程度才是承受不住,会让他死掉。现在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死不掉了,吸了放射尘他的肺也不会被烧出个掉灰的洞,就算被捅了个对穿,他的身体也马上把自己修补了过来,他还真是比地上的土还要顽强。这些提示一直都在,但这的确是个让人索然无味的答案。
肉体、思维、心理状态,这三根柱子立起一个人,当它们高矮不一,人就可悲,当它们有的还保持着实体,寄托于普世价值观,有的却一举超越了宇宙,好比普通猎人拿上了雅典娜的弓箭,那这个人大概就是个悲剧。
邓莫迟对此倒也没什么所谓,他的悲剧早就在按照剧本上演,听了几遍,补完了细节,他都能背下来了,总是密缠周身的信息此刻也难以压制,冲淡了他自己拥有的感知。之所以仍还站着,没有真的坐下去,仅仅是因为他同时又在想另一件事,就像在全黑的矿井里抓到一把银屑,他清楚地看到他的生活到现在为止……早已不是一成不变了,他的命也不再只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坐下去,低垂下头,就是真的认了输。
而他被人看着,期待着,他需要活,更想活下去。
这两种想法就是这么截然相反。能够同时思考不同问题的大脑竟然也变成了缺陷,就要把他撕成破碎的千千万万。邓莫迟感觉不到冷,只感到头疼,天色已被完全浸染,他看什么都是绿的,梦境也晃荡,但这不对,他还是要活,不能逃不能死,也不能失手杀了这一切,这是他抓住的第一根木头,奋力想要挣扎,他终于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趴在陆汀肩上。
两手被穿上陆汀的皮手套,外套的领子被拉到最高,陆汀恨不得把他整个包起,背着他跑得飞快。last shadow已经在等着了,陆汀把他抱上舱门,推进走廊,镶在门沿的密封气压槽合上的那一秒,陆汀自己也躺倒在地。邓莫迟推着地面,往前蹭了蹭,脸颊挨上陆汀的大衣,听到剧烈的呼吸,那块前襟比冰还要冷。
冷,就是这种感觉,邓莫迟又想起来了。他排开混乱思绪,用力再去握陆汀的手,那已经是冻僵的温度。于是邓莫迟两只手握住它们,缓缓地揉搓,有些好笑,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冷热,却在试着帮别人取暖。
陆汀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气喘匀,睁大眼,他望着邓莫迟笑了,酒窝里的雪早就化成了水,小小的鼻头被冻得通红,他翻过身子,把邓莫迟紧紧抱住。
“辛苦了,老大,”他哑声道,“你刚才像入定一样……把绿石头毁了,你自己也很疼吧。”
“谢谢。”邓莫迟说,我是不是差点把你也害死,他没说出口。
陆汀不回声,只是摇头,有些笨拙地吻他的嘴角。陆汀现在心里一定很柔软,邓莫迟不用刻意去看也感觉得到,张开嘴,认真地去回吻他,邓莫迟自己也像是稍稍柔软下来了。
然而这番宁静却没能持续多久,遥遥一声巨响,舷窗透入的光刹那间刺得人睁不开眼,last shadow的动力舱也传来异动,引擎的纳米反应堆就像匹被拴住的烈马,喷着响鼻要挣脱缰绳。两人腾地一下爬坐起来,戴上防护目镜,看清光源正是远处的那颗绿石。
它还在自我分裂着,能量已然到达波峰,它就彻底地爆炸了,站在陆汀的位置甚至能看见那些迸溅了几十米高的光点,同时引发的是一连串的猝不及防,地面震荡,风雪也在空中乱扑,在被陡然裂开的那道地缝吞噬之前邓莫迟把飞船抬离了地面。他一秒一秒地升空,这片荒野也跟着一秒一秒地崩溃,连山脉都无法再矗立,千米的高度千年的寿命,坍塌得竟比沙堆还迅猛,一发而不可收。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尖笑着四处撞,和邓莫迟碰了个头。邓莫迟屏气一般压它,集中精力握住操作杆,他必须镇定下来,因为空中的险情仍然不可小觑。这与常规意义上的爆炸不尽相同,但产生的冲击波仍然足够搅乱方圆几百公里所有的气流,这不是last shadow能够自动处理的航情。然而还是不行,现在的感受已经不是头痛欲裂能够形容,邓莫迟清晰地感觉到自身某处的剥离,虽然只是一小块,但像烂根一样牵动全身的神经,他毁了这片天地就是亲手毁了一部分自己。当飞船只身冲破空中爆裂的绿海,终于接触到真正的日光,地下的山麓塌了个干净,一行殷红也从邓莫迟嘴角滑下。
他没发现它,只是疼得无法再拿稳操作杆了,是陆汀看见了,指腹在他唇边一抹,邓莫迟才恍然张嘴,他松开紧关的呼吸,也吐出一口黑血。
“没事,”邓莫迟抢先说,“不会死的。”
陆汀咬着嘴唇,这是说不出话了,只把他按在角落,跑回操作台设置了一小段航线,又跑回来给他擦脸,递水给他喝。邓莫迟只抿了一口,因为他知道这还不算完,人的身体和精神竟然能同时难受到这种程度,纵使是他都没见识过,喝下去更多,也许会吐出来,于是干脆靠上墙壁,看着陆汀在自己跟操作台间往返。
只怪绿石的辐射范围太广了,先前它带来多大的保护,此刻就爆发出多大的麻烦,陆汀放不下自动驾驶也放不下他。地表仍在隆隆作响,传入高空,途径土地的撕裂并未停止,从这里拔走了自由,就总得交回些代价。邓莫迟大口地呼吸着腥甜,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积极地喘过气,默默看着陆汀又跪回他身前,在药箱里哗啦啦地翻找,恨不得把每个看着稍微有点效用的都拿出几粒给他喂进去,却又被一阵颠簸逼回驾驶位上。
邓莫迟瞧了几眼那些药物,看到自己咳上去的血沫,又在药箱里摸了摸。还好,有他想要的东西,一管镇静剂被他抽出来,撑着手腕刺入血管。随后他闭上眼,却没有如预想般陷入昏睡,恐怕是现在这剂量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但这也是唯一一支,就这样吧,邓莫迟想,疼不疼随你。
在装麻木方面他不是新手,只需要一点药物的帮忙……只需要一点。可陆汀偏偏又在这时蹲回了他身边,眼睛红红地把他空掉的针管拿走,又给他冒血的针孔压上了酒精棉签。他说我们开远了,前面只是普普通通的雪天,他又说老大你别急,你好好呼气吸气,他还让邓莫迟想象沉睡的人、平静的海,想象细雨绵绵以及春风和煦,还要想象一棵扎根很深的、奋力舒展枝叶的树。
他对邓莫迟说:“你就是那棵树。”
“你睡着了,在我的花园里,”他抚摸邓莫迟毫无血色的脸颊,“我就是风,我抱着你。”
邓莫迟紧闭双眼。陆汀这是把所有想到的都说出来了。但是不行,不能,做不到,不好。
我想做树,我不是树。
“有什么感觉你都告诉我,老大你一定要说,”陆汀的鼻音很明显,却生生把不争气的眼酸忍下去,吻他被血渍缀得斑驳的皮肤,“你不要憋着,你要静下来……就要把感觉说出口。”
邓莫迟的呼吸更重了,也不知是他被逼得需要更多氧气,还是他稍稍舒服了一点,他依然是安静的,那只被石到割出血口的手太脏了,让他没法把它放在陆汀的腰上,但他需要拥抱,他很想像陆汀给自己很多的那样,好好抱一抱他。
“疼,”他最终额头靠在陆汀肩上,“很疼。”
三个字说出来,喉头的热意也涌出,他又吐出几大口鲜血。
血是烫的,腥气太浓了,陆汀花灰色的毛衣被染黑了一大片,却把邓莫迟抱得更踏实,深深拢在怀中,“我知道,邓莫迟,我都明白的,”他像哄孩子似的轻拍起邓莫迟的后背,“你能感觉到他们,人,石头,哭了一片,爆炸了一堆,你都能感觉到。”
“还有很远的地方,在宇宙,”邓莫迟又把眼睛睁开了,自己抹了抹嘴角的血——总不能全蹭到陆汀身上,他又试着直起脊梁——总不能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直殴打,“是杀意。失去控制,把他们都杀了,看着他们死,有人要我这样做。”
陆汀脑中浮现遍及世界的山崩地裂,抑或是冲天大火,若要消磨人口,这堪比陨星撞地,固然是比战争更高效节能的方法。
可他抱着的这个男人绝不是武器也不是工具,更不是善恶拉扯的那根绳。
“是校正者在要求你。”陆汀轻轻地说。
“是吧。”邓莫迟把上涌的血咽了回去,他竟然做到了,他稍微地,平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