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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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流火 更新:2022-08-31 11:40 字数:6428
要交代的话?那当然是有的。他又将目光放到屋子里,程瑜瑾看到,下意识觉得,他在寻找九叔。
两次搜寻未果,程老侯爷已经累极,他看着虚空,程老侯爷嘴唇里牙齿已经脱落,说话时有些模糊不清:“我累了,我想一个人歇一会。你们都出去吧。”
程元贤不满:“爹?”
程老侯爷还没交代家产要如何分呢。
程老侯爷却闭上眼,一副不想再谈的样子。程老夫人看到也没办法,她心想,人便是回光返照都能活一天呢,程老侯爷总要再熬一段时日。他今日不愿意说,明日再来便是。
程老夫人发话道:“行了,既然侯爷累了,让他安心歇着吧。都出来吧。”
程瑜瑾跟着众人撤退,替程老侯爷和上门窗。关窗时,程瑜瑾特意留了个心眼。
经过这一通折腾,程老夫人也累了。她挥手,让众人都散了,她则让人抬了顶小轿,赶紧回去躺着了。
程瑜瑾跟着人流往外走,走了一会,见没人注意后,猛地折返回去。
连翘被吓了一跳:“姑娘!”
“嘘!”程瑜瑾示意连翘安静,她飞快地扫了眼两边,说,“你藏在这里替我望风。机灵点,别被人发现。”
连翘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姑娘,那你呢?”
“我特意留了一扇窗,一会我从这里翻进去,你守在外面,别让人看到。”
“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程瑜瑾严肃地扫了她一眼,道:“安静,我自有道理。注意小心九叔的小厮,他们的眼睛尖着呢。”
连翘心砰砰直跳,她直觉程瑜瑾要做一桩很大的事,乃至连九爷都要防!连翘眼睁睁看着程瑜瑾在一扇窗前推了下,那扇窗便无声支开一条缝,程瑜瑾从外面翻进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连翘心里不住念佛,她不敢想程瑜瑾潜入病重的程老侯爷屋里做什么,只能低头拼命念叨:“菩萨保佑,姑娘千万不要出事。”
程瑜瑾悄无声息地跳入程老侯爷病房,她飞快跑到早就看好的夹层里面,合上木门,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慢慢的,外面传来脚步声。
程元璟进来了。
没有声音,眼睛也看不见,但是程瑜瑾就是知道这是他。他的脚步声很有规律,不紧不慢,悠然又笃定地踏在地板上。
程老侯爷听到动静,挣扎着抬起头来:“太子殿下。”
隔间里,程瑜瑾的眼睛,骤然瞪大。
第24章 发现
程瑜瑾从一开始就觉得程老侯爷和程元璟的相处模式很奇怪, 今日程老侯爷打发人出去时,眼睛很明显地在寻找一个人。在场程家所有人中,唯有程元璟去送太医了, 不在现场。
毋庸多想, 程老侯爷就是在找程元璟。
程老侯爷病重,危在旦夕,他身后的财产安排、爵位传承都是大事,这种时候, 他不急着交待后事,反而支开众人找程元璟说话。这其中深意,实在由不得人不深想。
程瑜瑾觉得有问题, 特意绕了一圈, 避开众人耳目,跑回来偷偷藏在程老侯爷的屋子里。她倒要听听, 程老侯爷到底有什么事,一定要避开众人单独告诉程元璟。
谁能想到,她竟然听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
程瑜瑾猝不及防, 险些当场惊叫出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因为太过用力,手指上都被咬出细小的牙印。程瑜瑾头一次后悔起自己的行动,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一点都不要听。
可是事与愿违, 外间的声音经过一层木头的减弱,断断续续地传入隔间里。
程老侯爷已经病得气息奄奄,他想要支起身体, 可是费尽全身力气,也只是抬起了头。程老侯爷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 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
即使跌下云端,即使经过这么多挫折,他依然清华如故,浑身上下带着内廷皇子的矜贵。
程元璟轻轻叹了一声,坐到程老侯爷病床边,道:“侯爷,我在。你还有什么未竟心愿,尽可直言。”
被笨重木门围起来的狭长橱间里,程瑜瑾手指攥的更紧。他没有否认,他默认了程老侯爷对他的称呼。
他竟然不是程家人,而是失踪十五年的太子?
许多前尘往事,突然轰的一声在程瑜瑾脑子里炸开。难怪,她之前就觉得程老侯爷和程元璟相处模式怪怪的,程老侯爷做决定时,会带着些请求的味道看向程元璟,程元璟点头后,他才如释重负般吩咐下去;难怪程老侯爷让程元璟题字祝皇帝大寿;难怪他对程元璟十分维护,偏心得明目张胆;难怪程老夫人对程元璟态度狐疑,小薛氏和程老侯爷离别二十载,回来时突然带了个六岁的儿子,程老夫人一直觉得程元璟不是程家的血脉,是小薛氏故意算计程家。
原来当真不是。
只不过,这个孩子真正的来头,大的让人想都不敢想。
程瑜瑾思路纷纷扰扰,脑子里越乱,呼吸就越轻微。她知道自己今日惹下大祸了,太子失踪是多大的事,全朝搜寻十五年,可是,太子竟然一直光明正大地养在京城。程瑜瑾不敢去想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可以确定,皇后和杨首辅都是不知道的。
程老侯爷瞒了十多年,他连自己的儿子和妻子都信不过,如今被程瑜瑾撞破,程老侯爷会轻饶了她吗?就算程老侯爷愿意,恐怕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不允的吧。
程瑜瑾越发用力地捂住口鼻,呼吸放到最轻,几乎要闭过气去。而此时,屋里沉香缭绕,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缓慢又沉重。
程老侯爷的声音亦是苍老沙哑的:“殿下,老臣自知时日无多。老臣这一生不必躬身事农桑,不必为生计奔波,年轻时意气轻狂,年老时儿孙满堂,虽然于家国没有贡献,但是也算顺遂一生,再无遗憾。雪兰在地下等了这么久,恐怕已经等腻了,老臣再无牵挂,唯独有两件事放不下,一件,是程家儿孙无能,另一件,就是殿下您了。”
“殿下流落民间,已经十五载。老臣得幸能遇到殿下,只是生前不能见殿下重主东宫,登临大宝,实在是毕生之所憾。”
这段话程老侯爷说的断断续续,他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才能继续说完。程元璟始终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听着程老侯爷说话,眼睛似有似无地从金猊兽香炉上扫过。
这座笨重的铜鎏金香炉放置在一扇窗户旁边,此刻上面的青烟正颤颤晃动。屋里没有风,烟为什么会晃动?
程元璟的目光轻轻落到壁橱上,随后不经意扫过。程老侯爷对这些一无所觉,他似乎陷入到回忆中,缓慢重复着建武八年,那场震惊朝野的皇太子失踪案。
“殿下乃是中宫嫡子,却生来多舛,被奸人陷害。杨家一直不愿意让陛下立原配王妃为后,皇上生生拖了半年,直到作势要辞帝位回藩地,杨家才终于让步,尊钟王妃为后。没想到杨家胆子竟然大到如此地步,娘娘怀孕了他们都不肯死心,险些让皇后娘娘流产,还连累殿下早产,自小体弱。太后以殿下生在五月,注定养不活的理由,数次提出另立皇储。皇上不允,等钟皇后过世后,更是将您带在身边,事必躬亲,亲自照料了三年。眼看殿下的身体越来越好,五岁时却突然生了急病,皇城太医都束手无策,皇上无法,只好忍痛送您去道观。”
“皇上本来是想送殿下去山里休养身体,顺便避开杨家锋芒。没想到,才过不久,城外突然送来清玄观被山洪冲毁的消息。陛下当场失态,连忙派了禁卫军去搜山,然而足足搜索了三个月,一无所获。”
“道观上下,竟无一幸免。这一案举朝皆惊,皇上更是连着罢朝半月,一心寻找殿下的消息。看到皇上的态度,京城内外没人敢说殿下已凶多吉少,只以失踪之名,慢慢找着。”程老侯爷回忆道这里,忍不住摇头笑了,“当时臣听到这些消息十分震惊,也派了家丁去支援朝廷,还很是为殿下可惜过。没想到,天下缘分竟然这样巧妙,殿下被雪兰无意间捡到了。”
提到曾经的养母,程元璟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他一生被人辜负,唯独小薛氏给他一个安宁之所,教他读书写字,教他重新开始。程老侯爷对程元璟的意义,远远不及小薛氏,程元璟如今对程老侯爷的尊敬,亦有很大一部分是看在小薛氏的面子上。
小薛氏因为家族冤案,被流放穷山恶水十多年。虽门第不在,可是她依然谨守家族闺训,从不曾和外男相亲过。但是她年纪越来越大,知道自己此生子嗣无望,就格外渴望养一个孩子。她无意中捡到了受伤的程元璟,动了恻隐之心,就将他带回家去,照顾他醒来。
她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的时候,这个五岁的男孩沉默了许久,说自己父母双亡,遇到山洪冲到此处,已不知来处。小薛氏又问他名字,他只说自己名璟。
璟,玉光也,君子之德,昆山之彩。
极好的名字。
小薛氏没有多问,悉心照顾,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教养。薛家是书香世家,小薛氏亦精通经史子集,未出阁时便有才名。她见这个孩子聪慧,便尝试着教他读书写字,没想到程元璟的天赋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小薛氏是戴罪之身,平日里本来就和外面来往不多,身边多了一个孩子倒也没有引起外人注意。
她带着孩子安稳下来,没过多久,朝廷大举搜山,动静甚至辐射到她所在的流放之地。小薛氏的住所越来越不安全,她也逐渐意识到,这个孩子,不是寻常人家走丢的孩子。
这多半,是太子。
她不敢声张,她是士林世家出身,看得懂朝廷局势,她知道若是这个孩子被朝廷军发现,恐怕她和孩子,都活不下来。正在小薛氏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程老侯爷借着帮忙搜太子的机会,偷偷来看望小薛氏。程老侯爷是小薛氏曾经的未婚夫,但也只是曾经,这么多年小薛氏和程老侯爷再无来往,之前程老侯爷给她送钱财,也被她拒绝了。然而这次,小薛氏咬牙见了程老侯爷,让他带着他们母子回京。
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无论皇帝还是杨首辅,都不会特意关注自己脚下。而去了京城,也能给程元璟更好的生长环境。
程老侯爷不知道程元璟并非小薛氏之子,他以为这是外人欺辱小薛氏,让她生下儿子又将他们母子抛弃。程老侯爷不忍心中的白月光受此折辱,回京后便说这是自己藏在外面的儿子,现在带他来认祖归宗。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程元璟就上了别人家的家谱。程元璟对此倒是无所谓,事到如今,他要为自己打算,再多父子情深都不及自己活下来重要。
小薛氏见程元璟不反对,自己也忐忑地默许。后来的事情便是程家众人知道的版本,程老夫人强烈反对,程老侯爷将小薛氏和程元璟养在外面,每个月跑去探望。
皇帝派了两路人搜寻太子下落,一路在明,大肆搜山,一路在暗,沿着蛛丝马迹探访民间,后来竟然顺着线索查到了京城。皇帝大惊,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换了姓,成了程家的一个外室子。
行吧,顶着程家的名义,倒也好办事。
程元璟回程家当年就见到了皇帝偷偷派来的密探。皇帝暗暗观察程老侯爷快一年,才透露了好好保护太子的口风。
程老侯爷恍如大晴天狠狠被雷劈了一遭,倒是小薛氏,心里的猜测被印证,她大石放下,还是该怎样就怎样。皇帝和程老侯爷原本打算将程元璟安安稳稳地养在宫外,等时机成熟了,就让程元璟回来。程元璟当然相信皇帝说这话时心意都是真的,可是他同样也知道,如果当真与世无争地过着勋贵子弟的生活,他恐怕就永远恢复不了自己的身份了。
皇帝说的时机成熟,至少要等到杨太后和杨首辅老死,到了那时,杨妙的儿子也长大了。他无名无分,无依无靠,凭什么去拿太子的位置?
不破不立,死而后生,程元璟干脆断了自己的后路,全心准备科举。所有人中,大概只有小薛氏是真心支持他的。皇帝和程老侯爷根本没想过程元璟能考过科举,乡试百里挑一,进士更是凤毛麟角,三年全国不过取一百名进士,程元璟半路出家,怎么比得过准备了十多年甚至一辈子的书生?
乡试和会试都是涂名考试,还是杨首辅主管,皇帝不可能给予程元璟方便。皇帝当时便想着不要挫伤年轻人的锐气,李承璟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让他试一试科举之难,体验一番民生疾苦,倒也无妨。
谁知道,皇帝竟然当真在礼部送上来的名单里看到了儿子。他勉强控制着神色,在殿试上,多年来唯一一次看到了长子真容。
父子一别数年,若不是场景特殊,恐怕对面不相识。皇帝不想让他名次太高,于是酌情压了压,之后授官的时候,皇帝偷偷派太监问了程元璟的意思。皇帝听到答案后叹气,之后,将他安排到外地,去亲眼看真正的大燕朝。
作为回报,积压多年的薛家一案得以清算,小薛氏在病榻上得知了养子高中,娘家平反,含笑而逝。
这几年朝中冲突越来越频繁,再加上程老侯爷病重,程元璟便上书请求回京。皇帝看到,当然允了。
程瑜瑾先前说霍长渊托了太子的福,当真一点不假。程元璟对小薛氏心怀感激,皇帝看在小薛氏救了程元璟一命的份上,让人重审薛家一案。薛家案平反后,霍薛氏嗅到动静,尝试着让人重新递请封世子为侯的折子,皇帝念在霍薛氏也姓薛,就在宴席上问了霍长渊两句,替他们解决了爵位的事。
程老侯爷这一辈子什么都享受过,临老前能得以保护太子,实在死而无憾。他放不下的两件事,一件是程家,一件是太子。有太子在,他总会看顾程家的,程家不求煊赫,儿孙一辈子富贵安康总是没问题。程老侯爷对此倒不怀疑,他真正不能安心的,乃是程元璟的事。
程老侯爷说:“雪兰已死,我亦时日不久,知道当年真相的,如今只剩陛下和殿下两人了。杨家势大,杨首辅把持朝政,而杨太后控制内廷,杨家那一女也生下了二皇子。殿下,您须要为自己考虑啊。若是知情人都死去,陛下一旦动摇,就没人能证明您的身份了!”
程老侯爷说这些话是顶着诛九族的危险提醒程元璟,光凭这些话,就足以将程家夺爵抄家了。程老侯爷殷切地盯着程元璟,他明知道这样有离间之嫌,但还是冒险说了出来,程老侯爷这一刻是真心为程元璟好。
程元璟没有接话,他目光似有飘远,很快又恢复平静。程元璟看着程老侯爷殷殷的目光,良久后,说:“侯爷放心,您的顾虑我都懂。我心里有数,日后但凡我有一日在,就不会让程家被牵连。”
但也仅是如此。
程老侯爷放心了,他知道他寄予了厚望的太子殿下并没有被亲情蒙蔽眼睛,程家子孙亦能安享富贵。程老侯爷做到此处,实在已经尽力。若是这样子孙都守不住,那便是程家气数已尽,日后见了列祖列宗,程老侯爷亦可以坦然了。
程老侯爷含笑闭上眼睛,他太累了,一闭眼就沉沉睡去。程元璟看了一会,见程老侯爷已经睡着,就慢慢站起来。
程老侯爷的屋子光线昏暗,药疴沉沉,他走在屋内,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程瑜瑾被迫听到了一桩宫闱秘闻,现在连气都不敢喘。她从缝隙里看到程元璟站起来,手攥的更紧,用尽全身力气屏息闭气。
程元璟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他走过红木壁橱,莫名其妙停了一会。程瑜瑾在里面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她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然而程元璟又像什么事都没有一般,走过去了。
程瑜瑾悄悄松了口气,她小幅度地活动身体,紧绷了这么久,她的腿都麻了。
然而程瑜瑾才刚刚将腿放好,耳边猛不防听到人说:“还不出来?”
第25章 殿下
程瑜瑾心里猛地一惊, 瞳孔骤然放大。程元璟这是什么意思?他发现她了?
他莫非想要杀人灭口?
程瑜瑾悄悄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她早在程元璟进来之前就藏在壁橱里,这个壁橱用厚重的红木板围起来, 上面还糊了纱, 外界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场景,这是专门辟出来储物的。程瑜瑾自信自己没有落东西在外面,按道理,程元璟不应该发现她才是。
莫非, 上位者都多疑,他是在试探?
闪念间程瑜瑾已经转过许多念头,她没有出声, 打算按兵不动, 静观后续。如果说原来她对自己这位九叔还是忌惮,那现在, 就是纯然的恐惧了。程瑜瑾一点都不想知道他藏在程家是为了什么,他和程老侯爷私底下达成什么交易,她只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闺秀, 很快就要嫁人, 她绝对不能牵扯到这些漩涡里。
反正她就装不知道,死也不承认。
程瑜瑾躲在里面,屏住呼吸, 紧张地听着外界的动静。外面许久安静, 仿佛真的是程元璟随口一诈。程瑜瑾耐心等着,听到他叹了口气,随口道:“外面已经来人了, 再不出来,你就真的走不了了。”
程元璟拨弄着屋角的香, 屋中静寂无声,仿佛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过了一会,壁橱发出轻轻一声吱呀。
程元璟摇头笑了笑,连头都懒得回。身后那个人似乎非常犹豫,磨蹭了半天,慢慢挪到门口:“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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