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作者:
高阳 更新:2022-09-01 14:03 字数:8840
12
在朱胖子打坏人家第二个收音机的同时,秦飞也正在用摔东西作为向李幼文威吓的姿态。
他们的谈判已经开始了整整十小时。一早,李幼文从北投下来,先赶到银行,把没有划线的那张一万元支票兑了现,然后回家写了给朱胖子的信。在那一万元中只取了三千元放在身上,余下七千元现款和五千元支票,悄悄收藏起来。她没有把要搬到高雄去住的消息告诉母亲。在没有跟秦飞谈好之前,这件事还不算最后定局。
上街先发了信,转到委托行,买了两件花样特别复杂的夏威夷衫、一件黑色人造纤维的运动衫和一件鲜红的尼龙夹克,这些都是属于秦飞的。
时钟显示十一点,通常这刚好是秦飞起床的时候。
最近他住在靠近南机场的一条巷子。一座违章建筑的房子里,住着不同身份的六条单身汉。秦飞住在楼上最后一间,房间比较大,还有两扇玻璃窗,算是身份比较尊贵的。
这里最清静的时候是上午,出去的出去,没有出去的都在睡觉,所以李幼文上楼,根本没有人发现她。走到秦飞房门口,她举手叩门,三轻一重——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叩到第四遍,才听见有人起来拔闩开门。秦飞把门一开,立刻又钻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也不动,像瘫痪了一般。
李幼文进去先看清楚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睡,便把两扇窗户打开,让空气和阳光一起进来拜访,然后大声叫道:“起来,起来!”
秦飞很困难地睁开了眼,徒然一惊,像马德里斗牛场上的牛见了斗牛士的红布一样——李幼文正在阳光中抖开那件鲜红的尼龙夹克。
“他妈的,什么玩意?”他定一定神,重新注视。
“颜色不错吧?”李幼文把夹克抛了给他,又打开运动衫和夏威夷衫,一件件抛了过去。
秦飞的睡意完全消失了,穿上运动衫双肩一摇拉着李幼文“扭”了起来。他的“扭扭舞”跳得花样百出,把薄薄一层楼板跳得都晃动了。
像这样,就是李幼文最兴奋最快乐的时候,她觉得这是青春活力的最有劲的发泄,她觉得她在为一个男人所爱;同时由于她的慷慨施予,她觉得满足了她的自尊心。
跳着、跳着,秦飞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嘴唇压着她的嘴唇,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李幼文累极了,而且有些头晕目眩。她躺在床上,拿一条手巾,盖着眼睛不想动。
“饿了!走,吃饭去!”秦飞说。
“我不想出去,你去买点东西来。”
秦飞没有回答。忽然一个惊异的声音,射进她耳鼓:
“你今天钱倒不少!”
李幼文知道他在搜她的上衣口袋,很大方地说:“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秦飞的声音中有着一种不可测的疑惑,使她不能不睁眼来看。“都是我的?”秦飞拿着那两叠大钞,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你今天倒真痛快啊!”
这神情不对,李幼文不知道她自己什么地方错了,但还相当沉着。“痛快还不好?”她说。
“哪里来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就是这么多?”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如果说还有,那为什么不全数交出来?因为她是帮里的“老幺”,负有供应经费的义务,照规矩应该有多少交多少,再由老大分配。
秦飞多疑,不容她再作考虑,立即回答说:“就是这么多,你说要多少?三千块还少吗?”
“这里不到三千。”
“你眼睛瞎了?”李幼文骂道,“这些给王八蛋穿的衣服,是我偷来的?”
秦飞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走了出去。半小时以后,买回来一大包食物、一打罐头啤酒,用张旧报纸垫着,把食物摆在床上,两个人黏在一起打打闹闹地吃完了午饭。
于是李幼文准备要开始谈判了。但是她不知道是走迂回曲折的路线,还是开门见山的方式好,躲在床上,不住地眨动着长长的睫毛,犹豫不决。
“喂,喂,该出去了!”秦飞说,“先去看场电影再说。”
“别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快说。别耽误工夫。”
李幼文不响,仍在思索着。
“怎么回事?”
她让他催得心慌了,一翻身坐起来说:“我要跟你谈的事,很重要。你先把心定下来!”
“什么心定不心定?有了钱,我心定得很。”
“好,那么我告诉你,我要到高雄去了!”
秦飞勃然变色,但显然地,他抑制着自己,问道:“去干什么?”
“去做事。”
“什么地方?”秦飞斜视着她说,“舞厅、酒家,还是灯户?”
李幼文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狠狠给他一嘴巴,然而淫威之下,她充其量只是撒娇地骂两声“王八蛋”而已。
“再不然就是酒吧?”
“去你的,王八蛋,你侮辱我!”
“侮辱你?哈!哈!我道歉,向你这高贵的小姐!”
“你这种态度算什么?我在跟你谈问题,谁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做舞女也是职业,那算什么侮辱。你说侮辱,我只好道歉,道了歉,你又说我跟你开玩笑。”说到这里,秦飞突然沉下脸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没有关系,你痛快说好了!”
“我到高雄一家公司去做事。目的为了你,免得你闹出事来。”
秦飞皱紧了眉:“为了我?免得闹事?你讲的什么屁话,我不懂。”
“ 当然我要细细讲给你听。不过你这种态度不行!”
“要什么态度?立正听你训话?”
“我们在研究问题。”
“我没有问题。”
“你没有,我有。我的问题,算不算你的问题?”
“好吧!”秦飞让步了,“研究,研究。”
他坐了下来,仍然不安分,一把拉住李幼文,在她胸前摸索着。
她只好听任他胡闹,趁他高兴时,赶紧把话说清楚:“实际上我是为了你,我要避开章敬康……”
“为什么你要避他?”他打断她的话说。
“你又来了!”李幼文真是忍不住了,“到底准不准我说话?”
“谁说不准你?”
“那你得让我说完才行啊!”
“好!好!你说。我不开口,等你说完我再说。”秦飞身子往后一倒,双手交叉,置在脑后,很深沉地看着李幼文。
她知道他的习惯,这个姿态是将展开争辩的准备,但话已说到这里,她无法退缩,便又接着说道:“你要章敬康从此不跟我往来,这是可以的,但需要有一种方法断绝往来。跟他直接说是不行的,你该知道,书呆子都有股倔脾气。”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等候他的反应。
“说下去!”他命令着。
“另一方面你应该谅解我的困难。我对他毫无意思,可是他替我母亲找到免费的医院,治好了病。所以我没有办法对他说什么伤感情的话。”
“这就是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李幼文忍住气说,“一个人总应该是人,不是不知好歹的畜生。你想想,换了你,是不是该这样?”
“我为什么要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他对你妈好是一回事,你不理他,明明白白告诉他:‘从此以后,你不准来找我。’又是一回事。”
“这样无缘无故翻脸无情,证明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李幼文恶毒地咒骂,“你这个十恶不赦,迟早要到马场町去的家伙!”
秦飞笑了——那是阴冷的狞笑:“你是为了那姓章的骂我,这笔账得记在那小子头上。”
“你讲不讲理!”李幼文真急了,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乱揉着,“跟人家毫不相干,找上人家干什么?”
“你看你!”秦飞斜睨着,用鄙夷的声音,撇着嘴说,“这么拼命帮着那小子,还说没有‘意思’!他妈的,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这下李幼文顿然憬悟了,失悔不已,也恨自己太笨,不管秦飞是不是故意试探,都不该表现得这样着急,倒好像真的对章敬康多么关切似的。
又气又恨的李幼文,一下发了狠劲,俯下头去,一口咬住秦飞肩上的肌肉。秦飞疼得哇哇直叫,反手一掌重重掴在李幼文脸上。
“我恨死你这个鬼!”她咬牙切齿地骂。
秦飞是一定程度上的虐待狂,但也有受虐倾向,让李幼文这样又咬又骂,反觉得很够味。“他妈的!”他笑着骂道,“你要谋杀亲夫啊?”
“死不要脸!”李幼文又瞪了他一眼。
“你看!好深的两个狗牙齿印!”秦飞歪着头,看着肩上被咬的地方。
李幼文倒有些心疼了,看着被咬处确有极深的齿印,而且有红红的血痕,便找了块创可贴,细心地贴在伤处。
“别理它!”
秦飞身子一侧,把李幼文拉倒了下来,面对面地倒卧着。四片嘴唇粘在一起,起码有五分钟之久。
“阿文!”秦飞用相当温柔的声音说,“你那件事,今天不要谈了,好吧?”
李幼文急于要解决问题,而且看他又高兴了,更不肯放过机会,摇摇头说:“不行,要谈。这是个大问题,不谈不行的。”
“谈下去我还是要反对的,那又何必谈呢?”
“只要你有理由,可以反对。”
“没有理由呢?”
“我要反对你的反对!”
“哼!”秦飞微微冷笑说,“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有理由。我想把事情摆平,大家安逸。我一切为你,我怕什么!”
“哟,你倒真说得好听。”秦飞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为了避开章敬康,你到高雄找了事做,是不是?”
“你知道了就好。”
“我还想知道,谁替你找的事?”
“章敬康的同学。”
这一说,秦飞的脸上,马上有了很显著的变化。那就像夏日的午后,忽然骄阳尽敛,黑云弥漫,看来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了!
“这有什么不对?”李幼文壮着胆说,“章敬康的同学为了章敬康的安全,希望我跟他能从此不见面,所以主动替我想办法在高雄找到一个工作。”
秦飞不即答话,慢慢抬起半个身子,握住李幼文的手臂,猛然一扭,喝道:“你跟我搞鬼!”
李幼文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喊道:“放手,你这王八蛋,你要死!”
“你还嘴强!”秦飞又用了点劲。
李幼文痛彻心扉,只求他快些放手,便闭目吸气,不敢再说什么。
“他妈的!”秦飞把手往前一送,“你到老子面前耍宝,金蝉脱壳,跟姓章的小子开码头到高雄去过好日子?你,是不是在发高烧、说胡话?”
说着,秦飞一伸手去摸李幼文的额头。她很快地一掌把他的手打开,揉着自己的手腕,看都不看他。
“怎么?”秦飞又发狠劲了,“不服气?”
“畜生!”李幼文自言自语地骂,“不通人性的畜生,谁高兴理你!”
“他妈的,嘴里再不干不净,我可要不客气了!”
“你怎么样?”李幼文霍然起立,面对着秦飞,大声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吃飞醋,疑心病,比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都不如!”
这一骂骂得秦飞面有惭色,软了下来。
“我不高兴跟你说了。随便你怎么好了!”
“这话是你说的?”秦飞又变得很深沉了,“你再说一遍!”
李幼文不敢再说。她把那话说出口,才发觉它的严重性,“随便你怎么好了”意味着不听指挥,准备叛离,这要用他们的帮规来制裁,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说嘛!”秦飞又冷冷地补了一句。
“是你逼得我说这种气话的。”李幼文委屈地说,“我许多苦心,你一点都不体谅,还叫我说什么?”
“慢一点,我们先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随便我怎么办?”
“我说过了,是气话。”
“这样说,你说过的话不算?”
说了话不算,在他们是种很大的耻辱。秦飞故意这样追问,显然有着屈辱她的意味在内,但她心里气愤,却又不得不默然忍受。
于是,形势又变成秦飞居上风,掌握着主动了。
“你不要一厢情愿!”秦飞以“头儿”的姿态告诫她说,“在台北好好的,你跑到高雄去干什么?这种拆伙的话,你千万免谈。”
“哪里是拆伙?我一点都没有拆伙的意思,最多只是请几个月假,仍旧要回来的。”李幼文争辩着。
“你一走,我哪里再去找个‘后勤总司令’?没有水,鱼都死光了,还不是拆伙大吉?”
这确是个现实的问题。老幺负责经费的供应,她一走,财源断绝,对于整个帮的影响,自然极大。
“好了,不要谈了。出去出去!”
看电影、逛马路,接着秦飞又去打弹子,然后吃了饭去儿童乐园看篮球,李幼文始终没有忘了在盘算她与秦飞及章敬康之间的问题。
十点钟回到秦飞的住处,重开谈判。李幼文已下了决心,她说:“我前前后后,统统想过了,我也不喜欢到高雄去,可是不到高雄去,章敬康还会来找我。他去找我,你不高兴,结果发生冲突,他吃了亏,你也脱不了麻烦。报上说起来都是我不好,何苦呢?”
这是从利害关系来着眼,说得相当透彻。秦飞不为别人着想,但不能不为自己着想,所以迟疑不语。
李幼文抓住了他的态度动摇的机会,把整个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特别强调,秦有守、秦有仪兄妹的计划,完全出于善意,而他们维护章敬康,跟她维护秦飞,目标不同,利益却是完全一致的。
“章敬康真的不晓得你去高雄的事?”秦飞很认真地问。
“绝对不知道。”李幼文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我说假话,随便你拿我怎么办!这行了吧?”
“就算我放你去,你留下来的‘职务’怎么办?”
“你可以在这里先凑一笔钱。”她把早想好了的话,从从容容地说出来。
“多少?”
“那怎么知道?得看情形而定。”
“你的目标是多少?”
“目标?”李幼文开玩笑地说,“我想把台湾银行都拿过来。”
“那倒用不着。”秦飞沉吟了一下,“一万块总得要的吧。”
一万块钱倒不算狮子大开口,但她绝不能痛痛快快答应他。“一万。”她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
“这没有讨价还价的。你自己说好了。”秦飞冷冷地说。
“我尽我的力量去办。”
“那么,”秦飞又说,“你去多少时候?”
“大概半年。”
“那姓章的,毕了业要去受训,不过三四个月工夫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半年?”
“总要找个机会才好辞职。而且也不能伤了介绍人的面子,好来好去,不能说走就走!”
“不行,限你四个月回台北。”
这就是命令,不折不扣的命令,李幼文不必再做争辩,而且她也真累了,一场谈判到此地步,算是已经成功,她急需回家睡觉。
总算还好,秦飞没有再把她硬留下来。回家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第一件事是把那张划线的支票去兑成现款。
这时她又想到了秦有守。她本来没有多少朋友,如果秦有守也可算是她的朋友的话,那就是她唯一正正经经的朋友,像这些银钱上的事,只有找他最合适。
于是,她换了一身很朴素的衣服,带着支票,还带了几百块钱现款——这是她出门之前临时想到的主意,为了向秦家兄妹表示谢意,她想请他们吃顿饭,如果可能的话,她也希望能请到蔡云珠。
到秦家的时间非常合适,正好是他们兄妹从学校回来不久。被招待在客厅坐下,她开门见山地把支票拿了出来,说明她需要怎样的帮助。附带地,她又撒了个谎说,她母亲有笔小款子放在外面,这次要迁居高雄,追回本利,结果得到了这张支票。
秦有守念过票据法,知道支票的使用方法,但实际上他很少有接触支票的机会,所以有些踌躇,不知道接受了委托,怎么才能交差。
“找云珠吧!”秦有仪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对!对!”秦有守对李幼文说,“你请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给蔡小姐,她一定有办法。”
“是那位蔡云珠小姐吗?”
“就是她。”
“秦先生,你请慢一点。”李幼文说,“我本来今天想请秦先生、秦小姐吃顿饭,表示我的万分感谢。同时我也想请一请蔡小姐,请秦先生替我在电话中讲一声。”
“不必,不必!你用不着这么客气。”秦有守赶紧辞谢。
“秦先生,我是一片诚意,绝不是假客气。你们帮我的忙太多了,我一定要表示一点意思。请你跟秦小姐千万要答应我,而且希望蔡小姐也一定能赏光参加。”
秦家兄妹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秦有仪忽然自告奋勇:“我去给云珠打电话。”然后又对李幼文说:“如果蔡小姐去,我们也去,否则就谢谢了。”
“请你们一定都答应我的请求。”
秦有仪笑笑走了。秦有守陪着李幼文谈话,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她说她希望在一星期内。他又问她还需要帮什么忙。她说她已得到了太多的帮助,不敢再来要求。事实上也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谈不到五分钟,秦有仪笑嘻嘻地回来报告电话的结果:支票没有问题,蔡云珠本身就在她父亲的银行里开着甲种存款的户头。至于一起吃饭,蔡云珠不但答应了,而且还主动地指定了地方,是一家观光饭店附设的餐厅。
秦有仪又看看表说:“时候还早,我跟她约的是六点半,现在才五点一刻。”
秦有仪一向健谈,而且她对李幼文有一份好奇的兴趣,所以话滔滔不绝。但有些问题,常使李幼文难以作答,譬如学校、家世等。幸亏秦有守对她的了解较多,每遇到她尴尬时,他常常替她解围,把话题扯开了去。
到了六点十分,李幼文提议早点去等。她做主人,认为应该比蔡云珠先到。秦家兄妹没有意见。说走就走,坐计程车要不了十分钟就到了约定的地方。
餐厅在八楼,电梯从地下层上来,门一开,看到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李幼文的心猛然一跳!她清清楚楚记得跟那人在新生北路一家三星级观光旅馆中,有过一宵之缘。万一那人也记得,说两句不三不四的话,这麻烦可大了!
她当然不能退缩,也不能迟疑,硬着头皮踏了进去。幸好上去的人很多,她缩在一角,跟那人隔得远远的。同时她板着脸,装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但心里只恨电梯升得太慢——那不过是一分钟的工夫,在她像一年那样长。
电梯停下来了,她不敢抢先出去,怕那人在后面会冷不丁叫她一声:“小红!”所以她仍旧缩在角上,等那人先走了,才敢出去。
但是,那人的目的地跟她相同,这样在一个餐厅里面吃饭,就像跟一条蛇处在同一间屋子里一样,叫人提心吊胆。没有办法,只好离得他远些。
“那面比较清静。”她指着后面角上一张桌子说。
秦有仪有些迟疑,她的意思是最好坐靠门边的桌子,以便于发现蔡云珠。但是,她终于放弃了自己的意见走到里面。她先占了小门的一张椅子。秦有守接着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还剩下两个座位,以角度来看,恰好都正对着那中年男子,只要对方一抬头,她逃不脱他的视线。
坐是坐下来了,她心里一直在嘀咕,因此显得畏畏缩缩,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忽然,秦有仪笑着招手。李幼文转脸去看,第一个感觉是:蔡云珠像个端庄贤惠的少妇,跟秦有仪大不相同。
“对不起,我晚了几分钟。”蔡云珠向秦家兄妹说,然后含笑向李幼文点头。
“我想不需要介绍了吧?”秦有守笑嘻嘻地说。
“蔡小姐!”李幼文先开口招呼。
“李小姐!”蔡云珠伸出手来。
当她俩的手握在一起时,视线也都停留在对方的脸上。她俩各有一个稍感意外的好印象。蔡云珠觉得李幼文长得清秀聪明,不像个无法无天的问题人物;而李幼文觉得蔡云珠脸上所表现的忠厚和可信赖的程度,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请坐!”蔡云珠放开手,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摆在李幼文面前说,“这是你的。”
“谢谢!”李幼文也随即把她那张划线支票交了过去,又说,“蔡小姐,我真是万分感谢你,你帮了我太多的忙!”
“一点点小事,你不要说了。说了反而叫人觉得难为情。”
“好了。”秦有仪最怕人繁文缛节地寒暄,所以打断她们的话说,“快点菜吧!”
点菜又推让了半天,终于还是听从了秦有仪的主张,点了四客现成的全餐。
“是不是要喝酒?”李幼文问。
“你要喝酒?”秦有仪很诧异地问。
“我不喝酒,不抽烟。”
“我们也不。”
由这番交谈中,李幼文警觉到了,她的生活与同样年龄的人,是有距离的。虽然她自己不喝酒、不抽烟,但在她的同伴中,烟酒不足为奇,而在秦有仪他们就变成一件可惊异的事了。
这一点距离的感觉,越来越深刻了,她发现自己种种不如人家,衣饰不如人,在那种场合中的仪态不如人,而且他们所谈的话题她也插不进嘴去。这一切表面上的差异,延伸到内心中,使她想到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小红”,更感到自卑。
使她能稍感安慰的是,蔡云珠和秦有守都是极谦和的人。秦有仪虽然有些锋芒,但也爽朗明快,都拿她当一个好朋友看待。她也就强打起精神周旋着。
“李小姐预备几时到高雄去报到?”蔡云珠问她。
“就在这几天。”
“你母亲也同去?”
“是的。”
“她老人家身体复原了吧?”
“好多了。”李幼文感激地说,“多亏蔡小姐帮忙。”
“朋友应该互助的。”
李幼文想说:我可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朋友的。但想一想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李小姐到了那面,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写信告诉我。中华食品公司的孙总经理,我也很熟的。”说着,蔡云珠写了她家里的地址给李幼文。
“谢谢你!”李幼文很慎重地把写着地址的纸条收了起来。
接着,秦家兄妹跟蔡云珠谈到留学的问题,满口英文。李幼文除了能听懂几个地名以外,一无所知,不免感到无聊,偶尔抬头四面看看,正好碰上那中年男子的视线,灼灼地望着她。
她一阵心跳,赶紧低下头去。她向来不了解什么叫恐惧,现在尝到滋味了。
这时已喝完了咖啡,李幼文想早些离去,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又挨了一会儿,她招招手叫侍者来结账,心里打算着这是个暗示:付了账就该走了。
“账单。”她轻轻吩咐。
“蔡小姐付过了。”侍者低声回答。
“啊!”她有些手足无措。
“不必客气,这里我很熟。”蔡云珠说。
“没有这个道理吧?”
“就算我们替你饯行。”蔡云珠把餐巾叠好,放在桌上,又问,“现在到哪里去坐坐?”
“谢谢!”李幼文答道,“我还有东西要收拾,想早些回去。”
“哪一天走?需要我来照料吗?”秦有守问。
“不,谢谢你。”
“那么我们也不来送行了。”秦有仪接口说,“到了高雄,请你写信来。”
“好的。”
他们就在那里殷殷作别。李幼文心里有着很多的感慨,她羡慕他们的生活,便很悲哀地认定,她无法跟他们做朋友——他们跟她之间的距离,似乎永远无法消除。